郦壬臣却听懂了。
如此养尊处优却永远被豢养在深宫中的麋鹿,像不像汉王自己呢?
郦壬臣垂下眼眸,道:“寻常的宅院,怎比得王上的宫苑。”
她没有正面回答,而是道:“臣也曾听说过一种鹳鸟,这种鸟只有养在家中才会毛色鲜艳,如果将它逐出家门,让它在荒野上游荡,那么它将如何呢?”
刘枢接道:“它大概会死吧。”
“不会。”郦壬臣轻轻道:“事实上,在荒野中的鹳鸟虽然失去了鲜艳的毛色,但它依然能活得好好的,甚至更强健。”
“哦,是吗?是吗……”刘枢的眼神看向窗外,陷入沉思。
“是的,王上,世上的禽鸟尚且能如此顽强生存,何况山间灵长的麋鹿呢?”
刘枢瞧了一眼郦壬臣,忽然一笑,“郦卿说的是!只是寡人这麋鹿还有一个毛病,也讲与你听听?”
“臣愿闻其详。”
刘枢道:“《诗》中有云,‘呦呦鹿鸣,食野之𬞟。视民不恌,君子则效。’麋鹿的叫声该是多么动听啊,足以凌驾百兽,震惶山谷。可是寡人的这些鹿儿啊,却从来没有鸣叫过,岂不怪哉?”
“所以王上想问之事是?”
刘枢看向郦壬臣,眸色深深:道:“麋鹿不鸣,而要听它鸣,为之奈何?”
带着寒气的春风吹入殿中,宣室殿内一片冷寂,君王灼灼的目光望向臣子,她在等她的回答。
思量片刻,郦壬臣回答了。
“那便等待它鸣!”
“什么?”
“臣愿等待它鸣。”
刘枢笑了,不是面对区博时的那种假笑,而是真心实意的笑了。
“寡人知之矣。”
等待,这是种微妙的品质,卑屈的懦夫用它做遮羞,坚强的巨人又把它作为成就的跳板,在水落石出前,大多数人并不能判断到底谁是前者,谁是后者。
……
刘枢叫郦壬臣离开了,闻喜也关上了窗户,殿中的温度逐渐回升。
汉王起身,步入内殿,走到一排书架前,书架上堆满了竹简,她仰头寻查着什么,自言自语道:“这齐国来的士人,还真有点奇特,明明一开始已经是高傒那边的人了,却又不那么像……”
她停下脚步,眼睛盯着上排的一卷竹简,伸手指道:“闻喜,将那卷竹简拿下来。”
“唯。”闻喜搬了把梯子来,爬上去找那卷书,下来时小心翼翼地呈给汉王。这架子上的书籍都是刘枢平时收藏的心头好,可不敢弄坏了。
刘枢接过来,展开来看,边看边继续说:“最关键的是,她好像很能明白寡人心中所想。再观她行事作风,与高氏那些乌合之众全然不同,这还不奇怪吗?”
“王上所言极是。”闻喜应和着回道,慢吞吞的爬下来,擦了擦老脸上的汗水,瞥眼见汉王手中展开的卷轴竟然是一封奏疏。
闻喜不禁脱口问道:“这……这奏疏王上为何还不曾画敕签发啊?”
“多嘴!”刘枢轻声叱道。
闻喜缩缩脖子,心想难道是遗漏了?可是看汉王的表情一点也不像遗漏的样子。
这就奇了,王上什么时候收藏过臣下的奏疏啊?他再打眼一瞧,原来是阳丘邑去年就呈送上来的奏疏。
闻喜心中一惊,难道是郦大夫写的那封?去年的奏疏竟然在宣室殿的书架上一直放着……
刘枢的眼光落在竹简隽秀的字迹上,似乎是为了证明自己的感觉没有错,她已将这份奏本读了许多遍。
“寡人从未见过这样的奏本。”
“寡人批阅奏疏无数,底下的大夫们在字里行间里打的什么算盘,怎会看不出?”她合上卷轴,牢牢握在手中,又忍不住轻轻咳嗽几下。
“那些打着慰问寡人病情的幌子,而实际上是要探听政事的奏疏,有很多很多。可是,打着汇报政事的幌子,而实则是关心寡人病情的奏疏,还是第一次收到呢……”
她笑道:“闻喜,你说这不可笑吗?”
闻喜呆呆的怔了一下,瞧着自家主子苍白的脸色,他忽然就明白了某种缘由,心头涌上一股酸涩,哑声道:“王上说的是,是可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