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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冬(第1页)

“可是今日的菜烧得太腻,不合滋味吗?那盘兔肉瞧您都没动几箸。”

见娘子晚饭进得不香,人似乎也有些杂念萦怀,缦双特地洗了酸口的山楂送到跟前。

侧卧罗汉榻的季蘅又重重叹了声闷气,单这一晚上叹了大约有十数回。她终于认命般搁下手中的书卷,竟连一个字也没读进脑子,只怪时不时会想起孟觉苦那张超然物外的脸,心里反复后悔,临走前怎就冲动来了段谬妄至极的谴责!

当然,孟觉苦再聪明,应还想不到世间存在“穿越”这种荒唐事的,最多怀疑对方是不是招邪祟了发疯胡言罢。

“双儿,”窗前的花早已换成了应季的幽兰,季蘅若有所思地望着那颜色,忽问,“你从小到大,有没有藏掖过自己的秘密,是谁也不能告诉的?”

这话问得有些出乎意料,缦双可能当成主人的敲打,坦然笑了笑:“奴婢每日都在娘子眼皮底下做事,哪还有闲存着什么私念?”

季蘅并不满意这个回答,轻轻蹙眉:“不对,人心不同,各如其面。每个人都该有无法宣之于口的秘密,这又并非错事。”

“可奴婢的心尖上确实只有娘子一人,不拘您垂问什么,该知无不言的。”

缦双聪慧内敏,平时学什么都一点就透,但不妨她的思想依旧蒙昧,这倒不好怪罪谁,生在这个时代,几乎所有人都不可避免地屈服于命运。

她母亲当年就是伺候张氏的陪嫁,年纪一到,指给家中小厮随意配了,后来生下她几个姊妹,等长大些,最机敏细致的缦双便被安排进繁柯院,成为季蘅的贴身丫鬟,如此而已。

这些人的一生,多是循规蹈矩、麻木不仁的,从来只当自己是家主的工具和附庸,即便闪过非分之念,也几乎不敢做出实际举动去抗争。

一方面,季蘅很遗憾她们委身深宅后院,不曾见识广阔天地,便虚度了一生;

但另一方面,穿越到甄家这样的朱门绣户,已经失去质问“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资格。

大多时候,她嘴上虽谴责,实则庆幸并享受着出身所带来的特权,而自我开解更是有一套:

没办法,东汉的生产力决定了封建社会正处于兴起阶段,难道让我这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穿越者好心在此间宣扬德赛两先生和费小姐穆姑娘么?我确实很爱享受,有一大堆坏毛病,没那么伟大!所谓应天顺时,保命和独善其身才是最要紧的……

红玛瑙般的山楂泡就石蜜和井水,又酸又甜,季蘅烦恼归烦恼,还是忍不住吃了一颗。

“上次,”她慢慢说,“上次在旭庄见的那个人,如今正在咱家当差。”

缦双先是一愣,沉了眸子,然后问:“您午后外出是为了此事?”

“那倒不是因为他。呃,他属于意外之喜,”季蘅顿了顿,改正道,“也谈不上什么喜。”

她还想数说几句,又瞧见细宝捧着刚薰完香的衣物进来,忽就失了心情,只说,“我饿了,你到厨下要些果品。”

缦双也不多问,领了差事便匆匆退下。

而细宝收拾完后,凑到季蘅跟前捶腿,语气先是试探:“明日就是立冬了,娘子要不去看看百戏解闷?”

往年的四时八节,族中男丁皆往北郊祭祖,女眷们则天不亮就要为一些节俗活动忙碌。季蘅呢,大家眼里被宠坏了的小娘子,无有仔肩,姑且也只她能乐得自在。

不过现下她完全没心情,只敷衍道:“吵得慌。”

“听说那芦雪街有从西边贵霜来的胡人,生得威武古怪,麦穗似的嫩黄金发,蓝宝石一般眼珠子……”细宝仍不放弃地补充,“什么跳丸飞剑、叠案旋盘都太寻常了,他们还能吞刀吐火,表演幻术哩!”

季蘅猜出了她的小心思,想了想,说:“我那条曙色的广袖襦裙上好像掉了几颗米粒大小的粉珠子,家里没有适配的珍珠,你明日到外头购置些回来,若路上恰好遇见什么稀罕趣事,记得同我们讲。”

“多谢娘子。”细宝顿时喜笑颜开,心里有了底,话也不住多起来,“雁弩明早也要去市集采买,我正好同她一道。前些天路过韶园,碰见了三郎君和那孟家侄儿并肩说话,雁弩偷偷指给我看的。她说得果然没错,确实生得疏眉朗目,气宇非凡,那通身气派,竟比郎君先前邀来的贵客还要高明些。”

这倒是崩口人忌崩口碗了。

季蘅表面上装作对孟家侄没兴趣,心里却在暗自啐骂,胡说八道,哪里气派了,根本草包一个!

莫说曹昂,但凡是个有追求的将士,都不会甘心下半辈子只当个供人使唤的杂役,于是赌气地想,假的,心雄万夫的曹孟德定不会生出这般窝囊颓废的儿子!

可夜里冷静下来,又琢磨,自己有什么立场失望呢,倒是坐着说话不腰疼了,谁鬼门关走一遭,就算没撞见阎王爷,也要被黑白无常挫挫锐气。

再者,有抱负不等于鲁莽冒失,若真是曹昂,又凭何信任她与甄家,轻易将实话和盘托出,没准人家正隐忍蛰伏着……

就这样,季蘅发达的左右脑几乎打了一整晚的架,是彻夜浅眠。

翌日,她自然起得比平素要迟些,叫早膳热了有两回。

“可是昨晚又心野贪玩,耽误觉了?”霍逦拉着缦双在檐下问话,末了,妇人才叮嘱起正事,“我正预备那冬补的牛羊肉,等太阳下山,该炖好了,记得安排个力气大的小厮过来取,丢给你们小厨房自己拾掇。”

及至巳时三刻,季蘅才磨磨蹭蹭求衣,绑了束胸,换好猎服,她捋了捋乌黑稠密的韶发,随意束成松垮的双辫。

“你今日也不消跟着了,”她从首饰首饰匣里寻出一副银点玛瑙抹额,边叮嘱缦双,“我去西苑瞧瞧玉头骢,遛会儿马,之后或在芙蓉水榭练舞,或在澹月斋习字。反正莫来寻我,搅了意趣,天黑透前定回繁柯院。有什么事,都先憋着。”

“诺。”缦双走上前,帮五娘子戴好,“真漂亮,就像草原上的胡姬。”

“立冬了,你们,红枭绫戈,大伙儿尽管去逛百戏热闹热闹吧,无须总守在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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