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敞在京师的府邸不算宏伟奢侈,但胜在形制奇巧。园中浚池叠山,竹木丛翠。他有时惋惜宇文恺过世太早,否则他们一人设计楼阁,一人铺陈山水,简直珠联璧合。更多时候这位擅长水利的匠作少监也会做功配夏后的美梦。但那实在太过遥远,还是享受自己的现世为好。
他不算一个无情之人,也愿意照拂兄长一对年幼的子女。不过生性懒散不爱争执,所以也任由长孙无忌和长孙青璟常年住在高士廉家中。
他深恨斛斯政的过激反应,本来杨玄感一死,书信一烧,里应外合一事烟消云散。哪个世族大家,功勋贵族没有多头下过赌注?偏偏此人如此沉不住气。
现在西京一片腥风血雨,前任兵部尚书奔逃高句丽一事牵扯甚广,成为天下笑柄。皇帝衔恨,定要将他的门生故旧全部拔除,刑部、大理寺和御史台也不敢懈怠,满世界抓人定罪,宁缺勿漏。
治礼郎高士廉与斛斯政交好是无论如何也掩饰不过去的,流放关押是免不了的,一个巨大的关东人的社交圈子又将被抹除。
最近午夜梦回时,长孙敞居然看见父亲长孙兕,两位兄长长孙炽和长孙晟气势汹汹地站在他的榻前,一言不发。
惊醒时他自忖未有不孝不悌之处,唯一不周全的地方恐怕就是鹅王的一对子女。
于是他派人前往高府打听朝廷对高士廉的处置。对方倒也很是淡然。只是说长孙无忌死活要跟舅父在一起,高士廉又准备卖掉家中大宅,一片混乱之中,老母、妻子、妹妹和两个孩子不知如何安置。
长孙敞只得亲自把唯一劝得动的侄女长孙青璟先接回自己府上,其余的事情从长计议。
“我与你舅父都是害怕投鼠忌器,才将你安置在万全之处。”他是这样解释的。
当然他心中还有另一层担心,万一有好事者向皇帝进言长孙青璟为高士廉己出之女,才貌双全,这失怙的少女莫名其妙被宣进宫中就大为不妙了。到时恐怕他的父兄就不止在梦里瞪着他了。
长孙青璟初来乍到,倒也不追问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家人如何安顿自己,只是安静地听凭叔父安排自己住下。
她花了几天时间把院落门墙的位置都弄得清清楚楚。
府中上下只道她心中抑郁,便随她四处游荡,只要不出门便不加干涉。
长孙敞更不以为意,只是觉得任何聪明人都会对自己形制奇特的舍宇兴味盎然,聪慧的侄女也不例外。
连续几日,长孙敞努力回想着长孙青璟有无婚约,依稀记得两位兄长私下议论过一桩婚事。但是男方是谁家公子却记不真切了。想找人问问高士廉又觉不妥。
唉!虽然把这孩子嫁出去是最为稳妥保全之法,但斛斯政被挫骨扬灰的情形犹在目前,哪个傻子在此刻愿意乐滋滋地与受牵连被流放的高士廉的甥女喜结连理。
对于兄长的愧疚又开始占据上风,他决意好好抚养长孙青璟,让好事者忘记她曾经被渤海高氏收养过,让她以洛阳长孙氏贵女的身份找到匹配的高门夫婿。
冬日的午后,匠作少监正在一叠地图前研究怎么把水引进汾阳宫,妻子薛氏突然告诉他,自己迎来了有趣的客人和更加令人欣喜的消息。
“休明,起来活动一下。你的堂弟孝政的遗孀——李家的四娘子和她的弟弟来访。”
“你们女眷之间的事情我就不掺和了。你款待一下即可,我不日又要随陛下离京,忙得很。”近来,这种普通亲戚间的交往令他生厌和昏昏欲睡,连敷衍一下都不屑。
薛氏笑吟吟地说道:“和你想得不太一样,这姐弟俩刚从高氏崇德里新宅那边过来,特意问候匠作少监及其从女。”
长孙敞从图纸间探出头:“这是什么意思?”
“你这几日不是总在为青璟的婚事胡思乱想吗?噩梦里都是你父兄的怒气,茶饭不思的……”
长孙敞窘迫地偷窥了薛氏一眼底气不足地反驳:“我没做噩梦,不要胡说!”
“你消消气。”薛氏凑近他道,“我今日弄明白了,李四娘的弟弟,唐国公李叔德的次子,就是你兄长季晟选定的女婿!千真万确。你死活想不起来的婚约,人家倒是记得。”
“父辈间的玩笑话,做不得数。”长孙敞皱眉道,“无凭无据的事不要瞎说,你这么嚷嚷开,弄得两家都下不来台就无趣了。唐公自从杨玄感之乱后颇得陛下器重,慰抚陇右,居功至伟,如今炙手可热,正是平步青云之时;高士廉贬为硃鸢主簿,限日离京,落魄如丧家之犬。就算甥女与舅父不同姓,不株连,李家也不见得不懂得避嫌,哪有自己主动跑来承认婚约的道理!”
薛氏嗔道:“信不信由你。你弟媳李四娘都直白地跟我说了婚约一事,难道是闹着玩的吗?我想起你次兄仲光也曾经赞许唐国夫人为睿智奇女子,想来他一家人做事就是如此不同凡俗。他们姐弟今日来此,只为确认青璟是否安好。听你弟媳的口气,高家那边多半对这门婚事已经应允了,但是不敢自作主张,还要听听长孙家长辈的意思……”
“果真?”长孙敞一时也喜忧参半,喜的是李家有情有义,忧的是侄女命运多舛,也不知日后能否在婆家站稳脚跟。喜的是年轻郎君凭一腔仗义与孤勇愿与这苦命少女结缡,忧的是冲动之后能否能带来长久的琴瑟和鸣。
“既然已经拜访过高先生,又提及经年前的婚约,我自当和你一起见客。”长孙敞并不敢以唯一的监护人自居,甚至在侄女的教养问题上颇为心虚。这位年轻郎君既是姻亲又为高士廉认可,自然是现阶段上好的人选,他自当不卑不亢地接待。既不能傲气地把人吓走,也不能谄媚地急于求成。
薛氏一路絮叨着:“我看这样,我先带着四娘见过青璟。然后,让那俩孩子见上一面。”
望着丈夫挑高的下巴,她从鼻孔里发出两声哼哼:“你想到哪里去了!当然是隔着屏风,你我都在场。啊——我跟你说,四娘的这个弟弟你要见了也会十分欢喜。”
长孙敞忍不住轻蔑一笑:“你们这些妇人品评年轻的公子,还不是只看脸!”